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幾乎忘了，怎麼去種花。

林生祥，一位台灣高雄美濃的音樂作曲家，和鍾永豐兩人二○○六年共譜一首曲子「種樹」，歌詞如下：

種給離鄉的人，種給太寬的路面，種給歸不得的心情。

種給留鄉的人，種給落難的童年，種給出不去的心情。

種給蟲兒逃命，種給鳥兒過夜，種給太陽生影跳舞。

種給河流乘涼，種給雨水停歇，種給南風吹來唱山歌。

種一棵植物，是給寂寞的人，一個遮蔽；給失落的空間，一點陪伴；給對土地已經失去感覺、每天只在醜陋柏油路急忙奔馳的人，一場提醒。

沒有樹，哪有生命；沒有花和草的搖動，怎麼能說自己已牢牢掌握生命？

讓我們回到二千三百年前的伊比鳩魯時代愉悅哲學理念，哲學家堅持他的弟子共享一座農場，一起耕種、共食；他強調的不是反抗奴隸制度，他在乎哲人必須自己是農夫。

伊比鳩魯認為人的感受必須來自於生命某些細節，那樣的生命才能沉澱，靜謐且篤定。他的生命曲調，才不會敗給了喧嘩而又虛假的社會功利價值。社會價值如烏雲，籠罩於每個活於其下的子民，你想逃，也注定被淋個滿身落雨。

只有透過對生活細節的緩慢、等待、體悟、掌握；當一份食物進入你的口中，你不是急忙地吞食，狼嚥其味道，你知道其中的過程，在口中的食物是你生命揮汗、土地賜予、陽光常照的產物，它包含了一切大自然和你之間的對話；你才能篤定清醒地活著。

自從工業革命後，我們離伊比鳩魯二千三百多年前的慢食哲學愈來愈遙遠；尤其進入一九五○年代之後。戰爭結束了第一、第二階段的資本主義矛盾，該死的吶喊死了，不該死的夢想也死了，兩場莫名的毀滅後，由美國及西歐帶領的高速時代，成為普世價值。

後起的第三世界及經濟體，追逐著相似的製造及生活模式；為了超趕或者只是想從這個高速資本主義模式分到一杯羹，愈後起的速度必須愈快。於是東京人走路比紐約人快；台北人不用腳、用雙輪摩托車硬生生把香港速度比下去；印度人身影尚未進門，嗓子已拉開。

在這套生產制度中科技不斷改變，全球性大變革不斷翻新，「效率」兩個大字下，我們真的好難喘息。以致經過一棵樹，我們鮮少回望；經過一片花草，我們也正忙著想公事或者講手機。

生命失去合理節奏

從上世紀開始的這段變化，影響最深的，首推小農的死亡。這項變化，永久切斷了我們與過去人類歷史的連結。自從新石器時代之後，絕大多數人類都依傍著土地與水，土地是母親，河流是父親，它們滋養了不同的文明。

二十世紀上半葉，即使高度工業化的社會，農牧人口仍在就業人數中佔極高的比例，約四分之一左右；法國、瑞典、奧地利三國的比例更高達三五％至四○％之間。

到了二十世紀下半葉，人創造了高速公路、汽車、電腦……，人被驅逐於土地之外。一九八○年代，英國及比利時每一百個人之中，只有三個人從事農業；日本也從一九四七年的五二．四％降至九％。

於是「新文明崛起」過程中，人類離伊比鳩魯提倡的生活細節愈來愈遠。每日我們奔馳於忙碌的工作之中，寂寞難捱，找個夜店，泡個女人或遇見妳以為的愛人，發洩一下，躺下來，沒人在看你，你也看不到自己。

一天結束了。

二○○六年開始，義大利有人受不了這些，呼籲不管為了保護地球生態，或者自己的生命步調，人必須「慢活」、「慢食」。慢下來，讓你的靈魂趕上你的腳步，「退出這個高速場景！」讓我們的生命進入合理的節奏。

我們的「工作」，我們所服從的「價值」，已經讓我們不知所措。「科技」早已喧賓奪主，讓我們忘記了生活。曾經幾千年人類理解的美好，隨著我們的「文明崛起」，「生活」已然消失不見。

我們正在毀掉自己。毀掉自己的純真、善良、寬厚、慷慨；這個時代正在毀掉每一個人，拆掉我們生活該有的優雅節奏，它淋漓盡致地壓榨我們，榨得我們個個精神緊張、焦慮、狂躁，使現代人變成集體刻薄、嘲弄、負面、腐朽的生命體。

「崛起」、「成功」的另外一面，其實是一個悲傷的場景。它比「哀愁」兩個字陰鬱許多。因為我們連可以哀愁的靈魂，都在這個不擇手段、不擇意義的時代中，失去了。

我們的靈魂被擊碎了。幸福，不論擁有多少物質或地位，再也與你無關。

二○○七年義大利的小商人法瑞內帝（Oscar Farinetti）意識到這一點，他在數千年前曾經被伊比鳩魯深深影響的領受地，創設了Eataly超市。他決定把歷史顛倒過來，把小農的精神找回來。每一個農產品，都有它的身分證，它們是活生生的生命體，是大自然交相運作的美好事物。

在一家超市找回自我

一顆芹菜如美麗的翠綠之花，在架上被直立供奉著；竹編的籃子禮遇地擺進小農生產的農作物；小農每週五如創作家被邀請至市場內和客人促膝對話，分享食物種植的美好。超市有一半面積保留給烹飪及共食區，顧客可以自己挑選食材，根據一旁陳列的書籍學習烹飪的方法，現場烘焙披薩或者參與製作麵包，然後點一杯酒，坐下來，慢食。

白色乾淨的桌邊，你可能巧遇一名和你相同，想逃離這個匆促時代的人，你們隨意聊起天；像往日古社區內，鄰居們在大榕樹下，促膝長談。

Eataly超市從金融風暴期間至今，生意逆勢成長，全球開了三十多家分店，包括一家在紐約第五大道上的分店。人們已不再全盤相信以前的成功價值，人們或許回不去過往的小農山水歲月，但至少我們不必時時刻刻走入「高速圍城」之中。總有一個空間，讓人喘息。

你可曾意會所謂現代的生活價值，金錢是你唯一的甜蜜伴侶？它可能可以為你換來幾個、或幾年滿足的歡愉夜晚；但代價是：你得當個人肉機器人，你早已失去了做為一個人，體驗生活細節美妙的感受能力。

可不可以有個週末，你只是走到海邊，坐在岩石上，凝視大海波浪，看著浪濤，即使在相同的地形海域，每一次的白浪，皆有不同的水舞姿態？

可不可以有個白天，你為自己觸摸一下泥土，找一棵樹或花，將之種植，靜靜地觀看它。看著它的枝葉，風徐枝搖，想像有一天，一隻鳥兒在此過夜，蝴蝶繽紛親吻，陽光因此生影舞動。

如果這個時代讓你窒息，退出場景吧。至少每週或每月，偶爾幾天，自在地享受生命，讓那些「高速的」、「壓迫的」暫時死去，找回走失的你。

你有多久，沒有為自己種植一棵花？

請把生活還給自己，給日子喘息的空間，不要著急，試著一步一步來，一日一日過，尤其不要放棄對周遭景物的眷愛。